每年都要纪念五四,今年的五四更不一般,因为已经八十周年。如果是一个人,也该做一次大寿。因此,知识界的酝酿似乎已经很久,一些报刊也曾有过预告。因为我正写着一本题为《重申五四精神》的书,所以便很留心对五四的纪念。然而,似乎一些计划都没有实施。因此,我这心中竟有几分寥落。正在这时,陈平原送我一本他与夫人夏晓红女士主编的《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心中便有几分激动,而且对平原兄夫妇又添几分敬意。
书印得很漂亮,别致的开本和装帧,而且配有大量“老照片”。从后记中看到,这种图像和文字相互配合的表达形式是作者与出版者共同策划的结果。一方“早有预谋”,另一方“表现出色”,于是一拍即合。学术书籍能否“图文并茂”?我以为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尝试。对于出版社来说,这种策划也许更多地出于经济的考虑,图文并茂可能吸引更多的读者。对于书的作者来说,却不仅是适应这种意图,而且有另一层目的:生动的图像材料可以使历史更加具体可感。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我都非常佩服广州出版社的这一策划。在五四八十周年之际出版一本关于五四的书,社会效益明显但经济效益难有保证。把学术著作做得图文并茂,的确思路非凡。但如此操作又容易做成通俗读物,于是,请陈平原来做,就保证了不会因考虑市场而牺牲了学术性。
相当豪华的厚厚一册,第一次印刷就印了8000册,可见出版者对其销路是乐观的。由此,我想到的是学术著作的形式和学术成果如何广泛传播的问题。我以为,这不仅是一个保证经济效益和学术著作的出路问题,而且是关系到学者的历史承担和学术的力量如何得以实现的问题。
有些学术问题注意的只是小圈子里的问题,因而不必考虑广泛传播。比如郭店竹简,大可不必考虑太大的印数。但是,有些问题的研究成果却因其与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而不能满足于学者小圈子内的传播,面对各种流行文化对市场的抢占,面对知识分子话语的边缘化及其萎缩,面对伪知识对文化市场长期的全面覆盖,学术研究只在学人小圈子中自给自足的生产和消费态度是值得怀疑的。一个现象应该有目共睹:学术著作只有同行读,同行却恰恰是极少数不需要读的人。
五四研究的意义绝不同于古代服饰或出土竹简。它常常被提及,常常被征引,几乎无人不知五四。然而,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五四却早已在历史的风雨中变得面目模糊。人们对它的了解不仅只剩了几个改写过的概念,而且,谁能想到包括《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五四的解释竟然也存在那么多的谬误!可是,一般人(包括文科大学生)却正是依靠这样的知识了解历史的。丰富的历史内容一旦被舍弃了具体的材料,抽取的材料再经加工和改造,一个众人熟知的历史事件就成了一个与它本身距离甚大的神话。陈平原说:“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难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号和旗帜,也很难让一代代年青人真正记忆。提供足以帮助读者‘回到现场’的细节与画面,对于‘五四’研究来说,并非可有可无。”他说这一番话,似乎更多地是要为这本著作图像与文字相配合的形式作说明。其实,这种史识也是重要的,如果没有具体的印象,只留下口号和旗帜的历史事件是更容易改写的。《触摸历史》的意义首先就在于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历史材料,以具体材料展示了五四的历史。它是对五四运动本来面目的一次复原。只有通过这种复原,我们才更清楚而完整地看到了五四当时的历史场景。陈平原用“触摸”表示作者的动作,可是,这触摸却有力地拂掉了积尘,使五四的历史在温热的手掌下得到了复原。
由此可见,历史的遮蔽,在学者面前是不起作用的。因为有旧报刊在,有老一代的著述在,可信的资料即使有文革之火也没有烧完。学者们自会通过触摸而拂掉历史的积尘,看到其本来面目。但这是一个多么小的圈子呵!对于一般人来说,遮蔽的作用是巨大的。伪知识借助大嗓门而千百遍地重复,大概无须八十年,只需要十年八年,历史的真相在新一代眼里就会成为一片迷雾。在这种情况下,学者的使命是沉重的,同时,学术的力量也是强大的。因为只需要像陈平原那样以学者的良知进行“触摸”,积垢就会脱落,生动的历史就会得以展示本来面目。然而,历史只在学者的眼里得到还原是不够的,我们也不应该满足于展示给自己的几个学生和学界朋友。对于广大读者关心的重大问题,学者的真知不应该停留在狭小的书斋。学者有其使命,学术有其力量。学术的力量应该在历史的行进中得以显示。启蒙已经是一个因为种种原因而很不光彩的词汇,然而,在中国,却还没有到应该寿终正寝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学者不能逃避历史的承担。我敬佩陈平原,并不在于他的才气,也不在于他的学术规范,而在于他在严谨的学术规范之下的这种承担,在于他对百年历史中被尘封和遗忘的最有价值的那些东西的苦苦寻找,而且用心良苦地使其得以广泛传播。
因为这本书,我还想到一个问题。在世纪末,中国学界发生了一些变化,同时也发生了分化。学界朋友们有的似乎超越生活的拘牵而走向了“纯学术”的道路;有的则密切关注生活现实,不回避充任思想家的角色,甚至表现出某种精神斗士的风采。由于种种原因,分化中产生的分歧正在被媒体和学界自己所夸大,甚至在相互之间形成了隔膜。我想,面对这部著作,人们大概能够对此有清楚的理解。陈平原是地地道道的学者,走的是“纯学术”的道路,甚至常常显示着胡适式的“考据癖”,加之他的温和,足以作为学院派“纯学者”的代表人物。然而,从编《北大旧事》,到著《触摸历史》,他所作的努力当为学界所共识。这些著作是纯学术的,但谁能否认其思想的力量?谁能否认其历史承担?这种故纸堆中的搜寻,其意义决不亚于某些“思想”的直接表达。特别是当这种触摸中的真知以特有的形式展示给更多的读者的时候,无论陈平原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其启蒙意义都是无法掩盖和抹杀的。
因此,我想,在当前中国文化语境中,以思想启蒙为使命的朋友们不应忘记与真正的学者同行,在推进历史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的事业中,真正的学者自然不会忘记自身的使命。一个民族永远需要精神战士,也永远需要学术大师。精神战士的作用有目共睹,学术的力量不可低估。特别是在今日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已经极少,也许只有“思想”和“学术”携手并行,不因隔膜而作力量的相互抵消,方可有望建设一片现代文化的绿地。